小制作电影《疯狂的石头》捧红了新生代导演宁浩,也为方兴未艾的影视方言再助一阵。深重、响亮、掷地有声的重庆话在电影中大放光彩,香港职业劫匪的广东话口头禅“我顶你个肺”也流行一时。影视作品大量使用方言,颠覆国语普通话隐含的意识形态正统性,传达出社会文化的地域特色,这种做法早已屡试不爽。过去是港式粤语和京片子打头阵,现在有东北话与陕西话横行屏幕,唯一的例外是衰落中的上海话。
多年前,我曾在上海看过沪语电视剧《孽债》,感觉演员的说白听起来与生活中的上海话颇有差距。那种尝试带来的影响是水波不兴,留下的结果是下不为例。90年代后期怀旧大潮勃兴,上海话却沦为王家卫电影中60年代香港小家庭牌桌上的生活点缀而已,但对于上海人和上海文化来说,上海话是重要的。30年代,上海话是中国新潮流行语汇的输出源;90年代以后,上海话则成为需要保护和捍卫的对象。我们这一代人大都在90年代前期离开上海。10年后,我的朋友站在南京路与西藏路交叉路口的人行天桥上环顾四周,发出了“上海人在哪里”的感叹;我则在电视上看着土生土长的活蹦乱跳的年轻一代用上海话读不清“我”与“下”的区别,感到非常气馁。
过去有“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之说,我现在不免也会平生“上海在中国,上海话在国外”之感。90年代开始,上海再次成为移民城市目的地,上海话因缺乏吐故纳新、同化异类的自我生成机制而成为被动的受污染对象。一位来自山东的新上海人,在大学里记住几句常用的上海话,比如上课就是“想哭”,下课就是“我哭”,这种对上海话展开的大胆的异质想像和音声比附,是败坏上海话纯正发音的重要手段之一。相声大师侯宝林说过一个方言段子,讲一位北京人把上海话的“汰头”听成“打头”,闹出笑话。但真正的上海人听来,“汰头”与“打头”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事,“打”与“汰”清浊分明,毫不相同,何笑之有?上海话也许从来没有强势过,却是小资的语言,优雅的语言,市民的语言,机智的语言。这种特色曾表现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也出现在另一位旅居纽约20多年如出土化石般存在的作家木心的笔下。因为没有受到新兴外来语的污染,纯正的上海话唯有活在海外上海人的口耳之间。我们这一批人,或许竟成上海话最后一块净土。
过去10多年,移民潮翻新了上海这座城市,也冲刷了作为上海文化象徵的上海话。目前上海的现状是,初级中学老师由外省人占据主导地位;中低档餐饮服务业基本没人会说上海话;上海最活跃的几份报纸和全国性报纸的上海站中,一线记者几乎没有上海人;在大学里,老师与学生对话必须罢黜上海话;上海沪剧院已经招不到会讲纯正上海话的新生学员……与上海经济强势崛起形成明显反差,上海话非但没能南征北伐,反而在各种地方语言的冲击下,不可抑制地走向粗糙化和低俗化。上海话的基盘在松动、在垮掉,新一代上海人正在丧失作为身份象徵的上海话。
我所理解的上海话的传统特色,表现在语音与语义两个层面。上海话属于中古吴语的语音系统,完整保持了“平、上、去、入”四声,更在清浊读音上翻转自如。在吴方言中,上海话的入声韵保留最齐全,但在8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口中,许多入声韵已被简化归并,或根本发不出入声韵。也就是说,年轻一代上海人的舌头、喉咙、声带等发声器官已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又如用上海话读“鱼”、“五”、“午”等,发后鼻浊音,北方话语音系统没有这个发音传统,北方人几乎丧失这个独特的发音能力。
上海话的表现力非常强,语汇丰富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如表现“很”的意思,上海话中就是“邪”、“邪气”、“交关”、“穷”、“老”、“瞎”、“鼎”等讲法,现在又流行“不要太”……等句式;又如形容圆叫“的粒滚圆”,形容脆叫“刮辣松脆”,形容青叫“碧绿生青”,形容生叫“面熟陌生”,读起来舒服,听起来惬意。在描绘颜色方面,形容白叫“雪雪白”,形容红叫“血血红”,形容黄叫“蜡蜡黄”,形容黑叫“墨墨黑”,绝对形象到家;上海话多三字语,如“插外快”、“轧苗头”、“牵头皮”、“触壁脚”、“打回票”、“卖关子”、“吃豆腐”、“放白鸽”、“拉皮条”、“拎勿清”、“乒乓响”、“一只鼎”、“电影院”、“俱乐部”、“雪花膏”、“橡皮筋”、“大闸蟹”、“偎灶猫”等,都是顺口悦耳,充满海派气息。
在近现代中国,上海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上海继承了江南吴越的民风,吸收了东西文化的精华,如今又冲在国际化浪潮的排头。上海人的特色,大都体现在作为文化表征的语言上,比如做事讲究“实惠”,场面上追求“派头”、“噱头”、“掼浪头”;骂人讲究“绰刻”,把别人看成“憨大”、“屈死”、“阿木林”。上海人的聪敏、机智、务实、势利,在上海话中毕显无遗。某种意义上,要改造上海人,就从改造语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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