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英国开桃花。1992年农历新年悄然来到了艾镇——中国留学生给艾克塞特市起的雅号。公安部来了四个学生:武警技术学院的陈红、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王大伟、刑警学院的张一松、外事局的刘大虎,大家聚集在一起吃饭开心,庆祝新年。
要论吃,谁也比不上咱中国人,油烟一冒,中国炒勺嗞嗞一响,他们洋人,不论是红毛的还是黄毛的都馋得走不动道儿。张一松自称艾镇大厨,擅长粉条子红烧猪肉。我呢,人称“王半仙”,拿手的是牛氽丸子。刘大虎贡献了酱猪蹄儿。唯一的女生陈红够“哥们儿”,拿出好几瓶洋酒来。这时,浙江大学的博士生于红华,人称小利本的,也驾到,不会做所以然就吹气球,吹得他第二天腮帮子痛了一天。
大鱼大肉摆了一桌,都是地道的中国菜,红红绿绿的气球挂满了墙。中国人一边唱一边喝。一个斯里兰卡的黑小子馋得坐在一边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红烧肉,低声细语地问可不可以尝尝。看他那瘦劲儿,非用红烧肉补补不行,绝对absolutely。大家叫着给他满酒夹肉。四个中国人中三个是山东大汉,让这小子吃了个够儿。
英国人过年不让放鞭炮,有一种纸拉炮做得很精致,像个手榴弹似的。用力拉开,响一下还掉出俩小礼品,一是一顶花纸帽,二是小玩具,谜语什么的。大家每人戴一顶花纸帽,就是没人戴绿的,都怕“戴绿帽子”,尤其是出国的大老爷们儿。陈红带了歌本来,酒足饭饱之后,放开嗓子叫叫威风。从《刘三姐》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到《西北风》。可惜二胡没拿来,要不非让洋人见识一下“中国提琴”的风味,后来又演样板戏,把《智取威虎山》献图那场黑话背了一遍。
男人在一起,夸老婆是“保留项目”,怎么在中国不知道老婆的好处呢?这会儿,人人都觉得自己的老婆漂亮,身条好,能干活。接着又吹儿子能打酱油了,儿子数学考试得了年级第18名。再往下就该数英国哪些地方不如中国了,比如“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其实,英国也有好地方,不过大家都有点儿小孩脾气,这会儿!
男人吹牛不服输,我把学校寄来的贺卡拿出来,上面是36个同志的亲笔签名,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答脸仿佛浮现在我眼前。这里跟战场上的差别不大,国内来信归大伙,刘大虎把信接过去看。不知怎的,我俩鼻子都酸溜溜的,眼里含着热泪。那时刘大虎没有收到局里的信,后来收到了,跑过来让我看,还吹乎地说,咱也收到了信,享受和王半仙一样的待遇。刘大虎是不能有一点儿落在别人后面的。
半夜,伦敦“大笨钟”敲响了,艾克塞特各大教堂的钟声撞击奏响,此起彼伏。此刻的北京,一万公里遥遥的故国神州,一定是爆竹声声,宋丹丹的小品一定在引人发笑。我们几个中国警察用手敲桌子,用手拍大腿,唱起了《一条大河》,唱着歌,那黄土地好像就在眼前。我在中国是书呆子,没赶上看电影《黄土地》,没想到英国电视台竟放了一回。在英国看英文《黄土地》,那种感觉今生今世都忘不了。成千上万的陕北农民,扎着羊肚手巾,脚踢踏着黄土,从地平线扭着秧歌,打着腰鼓向你走来。还有前面指挥的老者,手执一根鸡毛掸子似的东西放开了扭打。那场面,我看着血就往上涌,头发像炸开一样立起来。转过身来看洋人,洋人都给震了。看完电视第二天,好几个土耳其人跑来地我说,一千多年前,他老爷爷那辈儿是从戈壁沙漠,沿着丝绸之路走过来的。他们的老家是中国。
钟声,从艾镇最大的教堂——凯西周那边飘来。据考,咸丰年打败大清朝的英国炮舰是从这里驶向远东的。听着那钟声,看着那明月,我从心里、从骨头里向着东方大喊:“祖国,给您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