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在美国呆下去?”是经常碰到的问题。假如十年前回答这个问题还闪烁其词的话,现在回答则底气要足得多:我在国内比在美国自在得多。国内比美国热闹得多。心平气和地讲:美国的确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比如树多水丰房子大;但综合来讲,还是国内适合我辈爬格子族生存,文学还是要依托民族文化的。从这一点讲,“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并没有过时。与其以英文写中国的题材让英语读者猎奇,不如用母语为自己民族的进步出点力。扯远了,还是讲美国吧。
八十年代中期去美国,国内消费可乐还算奢侈之举,连飞机上的塑料餐具都是好东西。这时看美国当然是天堂:上厕所不用带手纸,餐巾纸随便使,麦当劳的番茄酱管够。我给父亲的明信片上记得曾写过这样的话:“我真的看见垃圾堆里有电冰箱……”1990年我去波士顿当访问学者,临行前,同事对我说,别浪费钱去买新床,去捡一个就成!在上海虹桥机场误机的那一晚与同行的一位留学生畅谈赴美的美好前景,我都会梦想流落到密西西比河某个种植园主家里去当东方管家。尽管此前我已去过美国加拿大不止一次,仍觉得美国真的是自由的乐土。殊不知短期出访人家当贵客招待住酒店车进车出,和长期在那里谋生是不一样的。我1990年拿的是福特基金会的资助,比一般留学生要阔绰得多,但我也只租得起校园里最小最便宜带蟑螂没空调的房子,狭长的一条跟牢房相差无几。里面的冰箱是四十年代的笨拙货,晚上响得跟拖拉机似的。住进去后,我知道美国不是天堂了。在纽约我曾见过更糟糕的居住环境:有点像“文革”期间上海的澡堂子。那是给流落街头的人准备的,就在曼哈顿的金融区,世上财富最集中的地方。
“把护照扔了黑下来吧!十年后就可以大赦了。”这是当时在波士顿拥有硕士博士或正在为头衔奋斗的同胞向我奉献的智慧和主义。我当时奇怪:怎么政府老期待这种胸怀的人学成归国呢!情愿在家庭福利院给痴呆和精神病人端屎做饭甚至去抬死尸挣房租,也不回国当教授当人上人。为了绿票子连自己都不爱,你怎么指望他(她)爱国呢。说实话,我的决定不在美国长留,与所见所闻绝对有关系。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啊!有电影不敢去看,有快餐不敢去吃,坐公车得考虑费用,就因为当时大部分留学生都很艰难,自己不好意思奢侈。扫一天树叶能挣多少美元我是知道的。另外我也知道美国超市广告上的优惠券是有人一毛一毛往下撕的,撕的当然包括美国白人。在美国,有一辆车子和一栋房子并不算富有,富有是以日常消费水平和享有的闲暇为标志的。从这一点讲,大部分美国人并不比北京人滋润。有一次在新泽西州立大学,系里的研究生导师请我们吃饭,餐后她感慨地说:“我居然敢点六块钱的甜点!”这话在中国的餐馆里是听不见的。
如今在美国旅行,舍得花钱的往往是中国人,这让美国佬刮目相看,就像80年代他们看日本人。从前旅店餐厅有日文,我们不太服气;现在到处可见中文了,可见美元面前人人平等。尽管这部分中国人不代表全部中国人的水平,但我们的社会是进步了,终于可以感觉到美国的月亮不一定比中国的圆了;人民币不一定比美元不好使。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议论美国了。